对话·医者初心|王建祥：择一院，执一事，终不悔

1985年，住院医师王建祥坐在医生办公室里飞快地书写着患者的死亡记录，他的表情格外凝重，抢救室里刚下过的医嘱一遍遍地从他的脑海中飞过。

这是王建祥来到血研所之后管理的第一位患者。患者37岁，是一名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入院时已有明显的出血，颜面部感染十分严重，接连不断的高烧让刚刚从山东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的王建祥第一次体会到了血液病的凶险。“当时我们国家可选择的抗生素药物十分有限，治疗手段很弱，很难控制住感染，最终患者就这样过世了。”即使过去了30多年，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王建祥仍然难以释怀。这种面对患者死亡的无力感，让他的内心受到极大触动，也让他坚定了“想为血液病患者做点事”的初心。在做住院医师的三年中，每天晚上王建祥都会拿着学习材料到医院门诊，找到一张桌子，开启独自学习的时光。他如饥似渴地读着书籍、文献里关于血液病的诊疗知识，国外先进的诊疗技术让他兴奋，但与国际巨大的差距也让他开始担忧中国何时才能追赶上发达国家的步伐。

“那时我们看到的文献都是比咱们国家做得先进的，我们在国际上根本没有竞争力可言，所以只能抓紧学、拼命跑，能跟得住就算赢。什么时候能赶上甚至超越发达国家，没有人知道，在未知的状态下，拼尽全力去奔跑是我们那时候唯一能做的事情。”王建祥说。

90年代，所院派出了一批青年骨干医生前往日本、美国等国家学习先进的诊疗经验，王建祥就是其中之一。1994年，在导师郝玉书教授的帮助下，王建祥作为访问学者赴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进行交流学习。在美国的五年，让他真正领略了国际前沿的诊疗技术，研究水平和研究视野得到明显提高。王建祥说：“美国有很多先进的实验仪器，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利用这次宝贵的机会多做一些事情，把先进的技术学到手。”在美国时，王建祥所在的课题组主要研究方向是红细胞疾病以及范科尼贫血，他不忍心就这样中断对白血病的研究，于是在完成课题组规定的研究任务之余，他还利用休息时间独自开展白血病相关的研究。在美国的五年中，他将自己所有的心思和时间都花在了实验室的工作中。1996年，王建祥凭借范科尼贫血相关的研究成果入选第38届美国血液学年会并进行全会报告。会议当天，王建祥站在万人报告厅中向世界分享了他的研究成果，介绍了“范科尼贫血互补基因C对造血细胞的保护作用”的相关工作，那是他在国际血液学研究舞台上的首次发声，这是属于中国医生的高光时刻。

王建祥（前排右）、肖志坚（左）与导师郝玉书教授及学生们三代人合影

1999年访学结束后，王建祥携全家回国。当谈及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时，王建祥平静地说，“当时中国有许多血液病的治疗疗效都需要改善和提高，我觉得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能做，我应该回来而且我必须要回来。我了解所院，我相信她会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90年代，我国成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治疗效果不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血液学专家都无法破解其中的密码。“患者死亡带来的那种震撼，让你不得不去探索问题的原因和有效的治疗方法。”王建祥说。

2000年，王建祥组建研究团队，开始走上了白血病免疫治疗研究的探索之路。探索的起点，是所院陈璋教授自主原创的HI系列单克隆抗体，从找到免疫机制缺陷到形成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CAR-T，他用了15年的时间。

王建祥教授在第十届吴阶平医学研究奖

保罗·杨森药学研究奖颁奖仪式上发言

2015年12月，王建祥迎来了第一例CAR-T临床试验患者。患者37岁，被诊断为难治复发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复发很严重，经过多种挽救措施都没有效果。看着眼前年轻的患者任由病魔蚕食，王建祥决定勇敢地走出CAR-T临床治疗的第一步。为了确保实验数据的准确，他坚持一笔一笔手写试验流程表和治疗观察表，仔细记录和分析药物的副作用和疗效指标，在数不清的试验数据背后，隐藏着的正是他“治病救人”这一纯粹的愿望。

在CAR-T产品成功回输1个月后，大家惊喜地发现患者的复查血象和骨髓象恢复正常，针对CD19靶点进行的免疫残留监测结果显示，几十万个细胞中没有一个CD19阳性细胞！虽然这个结果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十五年的坚持一朝实现了关键的进展，还是让人如此激动。说起CAR-T的研发历程，王建祥坚定地说：“我们的CAR-T技术是安全且有效的，这是所院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免疫治疗产品，这是真正出自于我们临床工作者之手的精准治疗药物。”

2016年，所院以5800万元成功完成CAR-T技术的转让，由生物医药公司进行新药的研发和制备。2020年，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给予了此项CAR-T技术突破性疗法的认证，这将加速药品的审批，极大缩短药品上市的时间。此时，坐在镜头面前的王建祥自豪地说道：“新药有望在今年获批上市，用于治疗难治复发的成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不限于我们所院，而是在全国多家医院推广使用，服务于全国的白血病患者，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研发出的CAR-T！”据了解，此项CAR-T产品的问世将会使相同疗法的治疗成本显著降低，减轻血液病患者的家庭经济负担。

王建祥为血液病患儿送上儿童节礼物

谈及自己取得的系列创新成果，王建祥把它们归结于一代代血研所人接续奋斗的结果。“如果没有杨崇礼教授最先发现了M2b型急性粒细胞白血病，我们就不可能探索出它的发病机制和治疗方案；如果没有卞寿庚教授开展的强烈化疗疗法，我们又从何演化出一批创新型的治疗方案；如果没有陈璋教授前期研究的HI系列单抗，那么CAR-T的研发将会难上加难。”王建祥说，“这当中有学术研究的传承，也有科学精神的共鸣，这是血研所六十多年来传承下来的宝贵财富。”

白血病诊疗中心合影

一花独放不是春。在王建祥的意识里，学科的发展依赖国家整体医疗水平的提升。作为白血病诊疗领域的领军人物，近年来，他积极参与成立中国血液病专科联盟，将先进的诊断方法和诊疗理念推广到全国；成功申报国家血液系统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持续攻坚血液病诊疗领域的“卡脖子”问题；作为中华医学会血液学分会第十届主任委员，带领学会完成我国血液学名词规范、青年委员的培养等相关工作，密切了与美国血液学会、欧洲血液学会的交流合作。他本人也先后获得 “中国好医生”月度人物、卫生部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贴专家等荣誉称号。 

王建祥在所院中国医师节庆祝大会上发言

今年是王建祥从医的第38年，回首过往的日子，他不禁感叹“真是充实且难忘的38年！”

38年来，只要人在天津，他一定会坚持到所院工作，他说每天在病房里走一走让人觉得心里踏实。每周两次的专家门诊，是他说话最多的时候，从病情病史到身体状况他总要事无巨细地询问，他说病人来一趟不容易，要尽可能地给出明确的诊断和治疗方法。卸任领导职务前，即使每天要面对繁杂的行政事务，但他从未疏于对临床工作的管理，在各种仪器设备十分先进的今天，他仍然觉得查体和交流是医生与患者之间的重要连接。病房里所有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牵挂，而这些行为也成为他对于年轻医生“无言的教育”。为了更好地鼓励和培养所院年轻医师，每月一次的临床医师读文献活动至今已举办了85期，作为很长一段时期里唯一一位重要点评嘉宾，他几乎一期不落地在早上7点准时出现在会议室中，认真倾听和点评年轻医生介绍文献和病例，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所学所想。

王建祥与青年学生们在一起

今年，王建祥迎来了自己的花甲之年，卸任了所院行政领导职务和白血病诊疗中心职务后的他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他最感兴趣的科学研究。王建祥说：“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我还能为所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要所院需要我，我都义不容辞。”

王建祥分享他对血研所精神的感悟

回顾王建祥一路走来的每一步，从同为医生的父母为他选择攻读临床医学专业，到本科毕业后被国家分配到血研所工作，他的从医之路似乎一直都在“被动选择”。但是，38年后的今天，当记者问到他如果时光倒流是否还会选择从医时，这位在血液学领域耕耘了大半辈子的老专家仔细思考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我想我依然会选择从事医学这条道路，这是我一生无悔的事业。”

王建祥与门诊患者交流